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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四十的狂徒》
狂徒——四十岁了的,还怕饥饿与寒冷,嫉妒与毁谤吗?叫全世界听着:我在此。我用铜像般的沉默,注视着那些狐狸的笑,穿道袍戴假面的魔鬼的跳舞,下毒的杯,冷箭与黑刀。我沉默。刚下了课,拍掉一身的粉笔灰,就赶到印刷所去,拿起校对的红笔来,卷筒机一般地快速,卷筒机一般地忙碌。一面抽着劣等纸烟,喝着廉价的酒,欣欣然。仅仅凭了一块饼的发动力,从黎明到午夜,不断地工作着,毫无倦容,也无怨尤,曾是你们看见了的;而在风里,雨里,常常是淋得周身湿透,冻得双手发紫,这骑着脚踏车,风驰电掣,出没于“现实”之千军万马,所向无敌得生活上的勇士,也是你们鼓掌叫过好的。然而捕狮子的陷阱就设在我的座椅下,纸包的定时炸弹,就藏在我的抽屉里:你们好狠!你们在我的户外窥伺;你们在我的路上埋伏;你们散布流言,到处讲我的坏话;你们企图把我整个地毁灭:你们好狠!甚至还要寄匿名信来侮辱我,画一只乌龟,写上我的名字;还要打神秘的电话来恐吓我,叫我小心点,否则挨揍:你们好坏!我既贫穷,又无权势,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?我既一无所求,而又与世无争,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?哦哦,我知道了:原来我的灵魂善良,而你们的丑恶;我的声音响亮,而你们的喑哑;我的生命树是如此的高大,而你们的低矮;我是创造了诗千首的抹不掉的存在,而你们是过一辈子就完了的。那么,让我说宽恕吧。我说:来吧!一切肉体上的痛苦,要来的都来吧!我宽恕。一切精神上的痛苦,要来的都来吧!我宽恕。而这,就是一个人的尊严:一个四十岁的狂徒的写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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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梦终南山》
那不是秦岭的一部分么?唉!正是。正是那最美的所在:最令人流泪的。而那是终南山的一块岩石。我是坐于其上哼了几句秦腔和喝了点故乡的酒的。我曾以手抚之良久,并能及其亘古的凉意。而那些横着的云都停着不动了,他们想看看我这“异乡人”的模样。啊啊,可拥抱的,多么淳厚。山下那冒着袅袅炊烟的小小村落,不就是我渴念着的故乡终南镇么?而我是哪一天从哪儿回来的呢?咦?梦婆婆呀,鸡怎么叫了的?请让我留在这梦中不要哭醒才好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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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烦哀的日子》
今天是烦哀的日子,你突然做了天国的主人,你说梦有圣洁的颜色,如爱人天蓝的眸子。于是你便去流浪,学一只心爱的季候鸟。涉过了无穷尽的川河,越过了无穷进的山岭,你终于找到了一片平原,在一片不可知的天蓝之国土。那里是自由的自由,你可以高歌一曲以忘忧。而你将不再做梦——“如今的天国是我之所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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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幻像》
幻像是一个难忘的天长地久的情妇,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。黄昏时分,她来了。我看见她着了一袭雾色的轻衫,而那一双馥郁的红唇,遂益觉其魅人了。她悄悄坐下,在我身旁,抚弄我长披之发,以她多情的手。我倾听着她之诉语,而她也懂得我的凝眸。她常播一粒种籽,在我荒凉的心里,而让花在笔尖上开,结通红的果子在纸上。若有庸俗的脚步闯入我幽静的书斋,她乃迅速地奔避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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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火葬》
如一张写满了的信笺,躺在一只牛皮纸的信封里,人们把他钉入一具薄皮棺材;复如一封信的投入邮筒,人们把他塞进火葬场的炉门……。总之,象一封信,贴了邮票,盖了邮戳,寄到很远的国度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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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勋章》
月亮是李白的勋章。玫瑰是Rilke的勋章。我的同时代人,有挂着女人的三角裤或乳罩的;也有挂着虚无主义之类的。而我,没得什么可挂得了。我就挂它一枚。并不漂亮,并不美丽,而且一点也不香艳,一点也不堂皇的小小的螺丝钉吧。因为我是一个零件,我是一个零件小小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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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夜记》
夜半醒来抽支烟。月光下,小个便,不也蛮富有诗意的吗?忽然哼起儿时的几句歌,怪苍凉的。又想到明年此刻,将会以一种退休之姿出现了吧?然则F 调的披头和G 调的小咪,还有,那些孤挺,那些昙花,总该早点儿为它们作一番安排才好。于是有一流星划过天空,自东南东而西北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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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古城七月》
七月的古城里扬起了一天的风沙。(末日写在人脸上)如今的汽车里载去了贵男贵女们的笑。那管他火热的太阳炙在赭黑的皮肤上。嗟彼闲人们如醉如痴,手摇着折纸扇大街上步着悠然!(天生就一颗奴隶的心)终日价胡琴大鼓——啊,这满城的后庭花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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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舷边吟》
说着永远的故事的浪的皓齿。青青的海的无邪的梦。遥远的地平线上,寂寞得没有一个岛屿之飘浮。凝看着海的人的眼睛是茫茫的,因为离开故国是太久了。迎着薄暮里的咸味的风,我有了如烟的怀念,神往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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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连题目都没有》
其实我是连月球之旅也不报名参加了的,连木星上生三只乳房的女人也不再想念她了,休说对于芳邻PROXIMA,那些涡状的银河外星云,宇宙深处之访问。总得有个把保镖的,才可以派他到泰西去——怕他烂醉如泥,有失国体。就算他是个有点儿才气的吧,倘若搭错了飞机可怎么办呢?